=四個女人的故事= 其二、酒意尚濃－月光傾城

那通電話打來的時候，淑惠跟一群朋友在Pub裡面，是某個人的生日。

十多個人在海產店吃吃喝喝幹掉幾打台啤尚覺不足，淑惠馬上打電話給相熟的酒店公關、訂了包廂，一群人又鬧哄哄的往夜店去；裡面有好幾個她沒見過的人，其實連壽星都只說過幾次話而已，不過她一向喜歡熱鬧，到了場子馬上用自己的名字開了幾瓶酒，叫了些下酒菜，只求盡興。到了她這個年紀，這般一大夥人一起胡鬧的機會也不太多了，當慣了大姊頭的角色，也習慣出門都是她付帳；多花點錢也沒什麼，反正她負擔得起。

手機響的時候，她應該是聽不到的，人聲、音樂聲，沒有理由她會注意到。可是就是這麼湊巧，她正好拿起手機要看時間，電話就在這一瞬間響起。

＂無法顯示號碼＂

誰呢？淑惠不甚在意，反正她常會接到莫名奇妙的人、莫名奇妙地弄到她的號碼，然後打電話給她。只是這次她不知怎地，遲遲不敢接起，只是盯著閃著橘色冷光的螢幕直到對方掛掉為止，然後，服務中心傳來簡訊告知有語音留言。也許是這幾天工作有點累，也許是今天鬧得有點瘋狂，這一瞬間她突然感到疲於應付這些來來去去的朋友的朋友、或者是對她別有企圖的某些人，不知道這次又是誰認識的人想拜託她幫忙什麼事情、還是哪個有一面之緣的男人自以為是的以為她對他放電了。

基於禮貌、個性、習慣，她總是盡其所能的幫忙別人；從誰的誰到台北來了，需要機場接送、住宿安排、順便還欠缺一個專業導遊，到某個公司某個產品的推廣提案欠個聯繫人，都會被轉介到她的手上。外商公司的業務經理，個性豪爽、交遊廣闊，懂得吃喝玩樂，酒量驚人，交際應酬從來難不倒她，淑惠屬於世人口中的女強人類型。三十多歲了仍小姑獨處，連固定交往的對象都沒有，親戚同事背地裡都說她強勢的個性只會嚇跑男人而已。＂那麼八面玲瓏長袖善舞，是男人都不會安心啊！＂＂像她那樣的女強人，都跟武則天一樣，只想篆養一整個後宮，哪肯跟某個人訂下來。＂這些都是某次經過茶水間時，她親耳聽見的。

其實她一直不乏追求者；強烈的存在感讓人無法忽視，豪邁、幽默且行為舉止不扭捏做作，欣賞她個性的人大有人在。偶爾跟人家出去吃個飯、看場電影什麼的，可是常常到最後都成了她的朋友。所以她事業方面愈來愈順利，因為人脈廣絡，而感情方面卻依舊真空。

＂只是遇不到適合的人罷了。＂她常常這麼告訴朋友、親戚、還有自己。＂不來電也沒辦法啊。＂＂適合你的人遲早會出現的。＂朋友都是這麼安慰她的，語末，還不忘拍拍她的肩膀。她總是聳聳肩，豪邁的將酒一飲而盡，不過心裡她卻偷偷覺得不會有適合的人選的；幾年來推掉幾十次相親的機會，熱心的友人、雞婆的親戚，也終於不願再替她操心。

淑惠嘆了口氣，盯著手機想了一下，最後還是決定理會一下這個不知名的某某。她走進女廁，點了菸，打到語音信箱聽留言，卻被留言的內容震住，整個人呆掉。掛了電話之後，她站在洗手台的前面，盯著鏡子裡的自己，發怔了好久。

今天是某人的四十歲大壽，她週遭的人、包括自己，都離＂年輕人＂這個詞很遠了。淑惠常笑稱自己三十出頭，其實已經快三十六；乍看之下還是美麗的不可方物，恰到好處的妝，時髦的打扮，這樣的年紀正是有錢、有眼光、有品味雕塑自己的時候。可是長期菸酒的折騰下，眼角嘴角的細紋已經藏不住了，不管砸再多錢在保養品上，歲月的流逝還是在自己的身上刻劃下了證明；眼線描繪出來的美麗眼型，搭著今年春夏最時髦的顏色，睫毛伸展的角度又是那麼剛好，可惜再美麗的眼妝、再煽情的睫毛，也遮掩不住底下的疲倦。特地挑選的奶茶色脣彩勾勒出誘人的唇型，性感卻又不會太招搖，不過揚起的笑容有幾分真心，她自己也搞不清楚；兩頰的橘褐色甜美又不失穩重，俏麗之外還有這個年紀的女人該有的風韻，更不用提每天花很多心思打的底妝，不過漸漸蠟黃的皮膚、漸漸乾涸的細胞，讓粉底愈來愈難上，愈來愈難維持。

不得不承認，她的青春早已遠去。

她小心的把暈開的眼妝弄乾淨，把底妝補好，重上眼線，描了一下唇線再補上唇蜜，希望遮去剛剛不小心露出的疲態。推開了門，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再次把她包圍，在櫃檯買了一杯雞尾酒、再點了一根菸，回到包廂裡面坐下。

”小惠，你怎麼去個廁所去那麼久啊！”

”該不會去吐吧？來來來！罰酒罰酒！”

淑惠含笑不語，接過擺在眼前的三杯琴酒一飲而盡，還挑釁地對著四周的男男女女舔舔自己的手指。這些人，有好幾個在吃飯的就讓啤酒給搞得臉紅耳赤了，現在幾瓶洋酒一開，又陸續點了不少調酒，大多數的人都已經神智不清了。

”不夠啦！小惠這麼能喝！三杯怎麼夠！”說話的是她的酒友之一，今天壽星的好友，也是拉她同來人，一個貿易公司的協理。

是的。海量如她，很難灌醉。年輕時候很多人想灌醉她佔她便宜，現在很多人想灌醉她好在合約上佔點便宜，可惜都沒有人成功過，除了他。只要看到他的人、聽到他的聲音，淑惠就醉了。

他是南部人，父母務農，兩個人是在某個朋友的聚會認識的。淑惠清楚的記得當時的自己，叼著菸、扯著嗓子跟人划酒拳的樣子，而他，就這麼安安靜靜的在一旁看著。一開始淑惠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，不過在他們這幫子粗莽無文的人裡邊，他是很突出的。她記得自己是在灌完一瓶廉價紹興之後才看見餐桌彼方、有著書生氣息的他；酒精對她沒有造成什麼影響，可是跟他四目交接，瞬間就酡紅了她的臉，一把火從心裡燒到臉頰上。高材生呢，某人事後跟她說，法律系的；看上去就是一付很有前景的模樣。

她很懊惱，這樣有氣質的人，看見她的粗俗，不知會有什麼不好的印象呢。

爸爸是個生意人，媽媽沒唸過什麼書，身為么女的淑惠上頭還有兩個哥哥；她從來就不愛唸書，大學還是僥倖考上的，想說混個文憑對父母有交代就好了，爸媽也只惦記著早日將她嫁掉，不期待她有什麼大作為；女孩子家嘛，規規矩矩的找個人嫁了、好好的相夫教子也就是了。可是在遇到他的那一刻，她慶幸自己身為台北人、考到台北的學校、上了大學，也因此遇見了他。

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，兩個人慢慢的愈走愈近，一開始淑惠喜歡他文質彬彬的模樣，覺得他的言談很有深度，跟她原本生活圈子裡的人大不相同；後來認識深入點，發現他是個很有趣的人，眼裡總閃著調皮的光芒，看似斯文，卻又可以很瘋狂；談吐不俗，卻不會讓人覺得格格不入；他家境不如淑惠，可是還是對她呵護有加，而且他很有抱負、又有能力。淑惠當時就覺得，自己這輩子已經離不開他了。

兩個人感情進展順利，她把他帶回家跟家人吃飯，爸爸很欣賞他，告訴淑惠，非得嫁給他不可。淑惠自己也這麼覺得。沒有不良嗜好，又是未來的律師，窮卻有骨氣，前途不可限量，這樣的男人，錯過了也不會那麼幸運的又讓她遇到第二個的。

可惜跟他回南部老家的時候，一切就不再那麼單純了。她菸不離手，酒量驚人，光這兩點，就已經不見容於傳統家庭，而且淑惠又愛玩愛鬧，打扮自己不餘遺力，不會做家事、不懂煮飯，個性方面也完全不是優質媳婦的候選人。那趟南部之行，她自豪的交際能力處處碰壁，兩老不欣賞她，他的其他親戚長輩也對她頗有微詞，她才了解到，談感情而要有未來，不單單只是兩個人之間情投意合就可以。

一回到台北，淑惠就提出分手，他還想盡辦法挽留。他告訴她，他就是欣賞她的大方，那種不矯揉做作，可是卻十分可愛的個性；他說他不介意她抽菸喝酒，他從來不覺得這樣的事情可以去定義一個人的好壞。他說自己不需要一個完美的家庭主婦陪伴，他想要的是可以一起成長的心靈夥伴。

＂我知道你的心就夠了。＂他這麼告訴淑惠。

淑惠既感動又心碎，了解沒有家庭的祝福，兩個人會走的很辛苦；而身為獨子的他，又怎能不顧家裡人的意見呢？如果人家不要她、瞧不起她，那麼她也無須眼巴巴的作著沒有結果的夢。於是在最短的時間內，淑惠央求父母出資，讓她出國唸書，申請了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州立大學就這麼留洋去，斷了自己的情意、斷了他的心意，以為這樣做對兩人都好。

意外的，淑惠的書愈讀愈好，商業才能在留學期間逐漸展現，花了兩年學英文混學分，接著竟然申請到某所名校的商學院，又花了幾年念完大學、研究所，頂了個MBA的文憑回台。期間輾轉聽聞他曾經心傷頹廢過，可還是振作起來將心思放在學業上，畢了業、申請到獎學金去了德國，兩人當真再也沒有聯繫。

一晃眼，上次見面已經是十六、七年前的事情了。

電話裡的聲音淑惠決計不會認錯，他說自己這兩天人在台北，問她要不要見見面，一起吃頓飯、順便敘舊。

聽到他的聲音她先是吃驚，而後有一絲高興，他畢竟沒有忘了她；更多的惶恐卻緊接著席捲而來。

她並不訝異他取得了她的手機號碼，只是那聲音像是一把鎖，把她心中藏匿多年的感情一次打開。原以為自己早就已經遺忘曾經有過的點點滴滴，卻赫然發現他的身影竟是深深的刻在她的腦中，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益加清晰；只不過聽見聲音而已，甜蜜、心傷、遺憾、悔恨、思念諸多情緒一一湧上，而對他的愛意竟是絲毫沒有退減。

淑惠很想跟他見面，不得不承認午夜夢迴的時候，潛意識的深處總是不斷的希望時間倒轉，希望過去可以改變，希望兩個人可以重新開始；她卻不敢跟他見面，光是猜測他可能已經有了家室，就讓她一陣暈眩，她不想知道他的近況，即便他仍是孤家寡人一個，又會有什麼改變呢？她該去期待什麼嗎？已經過去了的，就該讓它被灰塵掩蓋。不論他現況如何，淑惠不敢保証見了面自己可以坦然地、單純地以老朋友的心情，來場久別重逢的溫馨戲。她的心尚未歸零。

或許父親當年一語成讖，除了他，她誰也嫁不了。

而心中的那把火，從初次見面開始，無時無刻在心頭燃燒，至今仍未熄滅；燒壞了她的心、燒壞了她的情感、燒掉了她所有其他可能的姻緣。

淑惠酒一杯一杯的灌，希望可以冷卻自己焦躁不已的心，腦海裡卻無法不去設想這通電話該不該回、要怎麼回，該不該見面、在哪裡見面，見了面該說些什麼......他過得如何？結婚了沒？現在在哪裡工作？當年恨不恨她？會不會後悔......她想起方才鏡中老態漸顯得自己，想起當年他意氣風發的模樣，不由得可笑地自卑了起來。

酒讓她的思緒更加混亂，手機抱在懷裡，她此刻多麼希望酒精可以麻痺自己。